山风穿林而过,卷起枝头几片摇摇欲坠的黄叶,打着旋儿落在微生耀肩头。
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紧,指节泛白,指尖无意识地抠进掌心,听着自己鼓噪的心跳,面色戚戚地仰视前方的身影。
“师尊。”
对师尊向来都是唯命是从、毕恭毕敬的他,鼓足毕生勇气,才将那句疑问抛出:“为何?师尊不是还曾问过我和师兄他们,若小师妹心仪谁,那他可愿意娶小师妹吗?”
声音暗哑,像久久未被调试过的绷紧音弦。
师尊月菩瑶就立在几步外,眉眼间带着几分他从未见过的凝重。
她细细打量这个被故人托孤的弟子。
少年平日里眼底的光亮比雪山之莲还要干净纯粹,只是此刻那光像蒙了层雾,看得人心头很是不落忍。
月菩瑶移开眼,目光投向树林深处摇曳的树影,半晌,才轻轻一叹。
“此一时,彼一时。”
月菩瑶缓缓朝他走来,注视着他泛红的眼眶,没有动用灵力,而是亲自伸手将他扶起。
“若是从前,见你愿意照顾溶溶,为师只会满心欢喜。”
声线轻盈空灵如玉翡相击,很是好听,而话语却残忍,将他那点炽热希望,无声无息地扑灭。
“那……那师尊为何如今变了?”
他急急追问,如溺水之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浮木,脚步下意识往前踏了半步,靴底碾过地上落叶,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响。
他不懂,不过是几年过去,怎么一切就都不一样了?
月菩瑶看着他眼底的困惑,虽有片刻被他的执着所打动,却并未因他的恳求而有丝毫动摇。
反倒语气里添了几分怅然和权衡。
“之前,你小师妹先天有缺,不能引气入体,寿数不过和凡人一样只有数十载。
为师总怕自己哪日飞升上界,她在这无人依傍,才……”
她顿了顿,“童养夫”几个字并未说出口,但彼此心照不宣。
“才会想着,你们师兄几个,若能有一个真心待她,愿护她一世安稳,那我悬着的心也算落定了。”
“可她现在能修炼了,她能走到哪步,寿数几何都是未知。”
微生耀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。
“我知道……”
他头颅垂得更低,望着青石板上自己的影子,那影子被夕阳拉得颀长,声音闷在胸腔里,挤出破碎的自弃。
“我知道……自己笨,悟性也愚钝,配不上小师妹。”
脑海闪过梨偈灵动翩跹的身影,想到她仅用一年就金丹,在他人眼中该有多惊才绝艳。
与之相较,他确实算得上泯然于众人。
汗水沿着他的下颌线汇聚,不堪重负地滴落,砸在衣襟,洇开一小片深色,自卑情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。
“我从前修炼进度就追不上师兄们,小师妹如今能修炼了,天赋还那般好……
修为成就越过我,想来也只会是时间问题,不过……我会更努力的,绝不会成为小师妹拖累的,真的……师尊……”
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在他绷紧的小臂上,止住了他语无伦次的表忠心。
师尊的声音温和,却字字如刀,“你很好,并非配不上溶溶。”
“只是你溶溶师妹情况特殊,她……唉,你这颗赤子之心太过纯粹,将来若真有风波起时……你护不住她。”
‘护不住’三个字,如三根烧红的铁钉,狠狠钉入他心脏,他猛地抬头,脸上满是受伤。
“我……”所有辩解卡在嗓子,淤积成团,涩得发疼。
他想说自己可以拼命,可以用命去护,可喉咙像被棉花塞进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
月菩瑶的目光落在他胸前的玉佩上,那是微生家的家传之物。
“你爹娘将你托付给我时,他们只愿你能活下去,将微生家最后一点血脉延续,可以的话希望你能重振微生家,才给你取名‘耀’,盼你光耀门楣。”
月菩瑶的声音陡然变得严肃,目光带着威严和不容置疑,压得他脊背弯下。
“所以我希望你莫要耽于情爱,日后潜心修炼,早日修炼有成,就算不能找出暗害你爹娘的仇家,替你父母讨还那笔血债,但至少也有能力保护好自己。”
“爹娘……”这两个字像锋利的刀刃,狠狠扎进微生耀心口。
他听师尊说过,他爹娘死于仇家和魔族暗害。
突然,零星的画面碎片在记忆深处炸开。
父亲画的符箓被黑色的业火燃尽,本命法宝被打碎,母亲将他死死护在怀中,温热血浆滴在脸颊的触感,还有魔族那张在火光下扭曲狂笑的脸……
虽对爹娘没有多少记忆,但血海深仇这是绝不能忘的。
彻骨的恨意与沉重的责任如同冰水泼头浇下,寒意瞬间冻住所有翻腾的情愫。
仇家没揪出,魔族手段狠辣,若他执意留在小师妹身边,和小师妹有了宝宝,那魔族万一想赶尽杀绝,定然不会放过微生家任何一点血脉的。
那岂不是会将小师妹拖入险境?
他怎么能……怎么能护不了小师妹周全也就罢了,还让她陷入险境呢?
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,闷得他脑袋晕眩。
月菩瑶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,知道这话起了作用。
再次硬起心肠,语气淡漠,断绝他念想的话清晰地传入微生耀的耳朵,也砸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。
“我不知自己何时去往上修仙界,更不知能护溶溶到几时。
所以思来想去,我更属意你大师兄,替我接过护她的担子。”
微生耀的唇瞬间抿成一条直线,紧得发白。
他能感觉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,死死收紧,疼得微微躬着的身形踉跄。
师尊更看好大师兄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大师兄修为高深,为人沉稳可靠,光风霁月,是所有门中弟子的楷模。
而小师妹一开始放在心尖上的人,不也是大师兄吗?
下唇被死死咬住,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里蔓延开来。
心头那点妄念,被无情碾碎,沉甸甸地坠下去,鼻子堵得他呼吸不畅,每一次吸气都格外困难。
他忽然想起秘境里的那个夜晚,若非小师妹中了情毒,若非自己恰好在场,他这辈子恐怕都没有机会靠近她。
那夜的月光格外亮,亮得能看清她泛红的眼角,估计当时小师妹更想陪在她身边的是大师兄吧。
月亮确实曾短暂地照亮过他,照得他心头灼热滚烫,让他误以为摘得了月亮。
可月亮终究是高悬于天际,以为的摘得,不过是水中捞月罢了。
他该知足的。
他怎能……怎能妄想将九天明月私有,拽入仇恨的渊薮呢?
所有不甘、痴妄,都在这一刻被现实击散。
他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拳,掌心的湿黏和刺痛变得模糊。
喉结艰难地滚动数次,才从干涩的声带里蹦出几个音节:“我……知晓了。”
山风再次吹过,卷起他额前的碎发,露出那双通红却强忍着泪意的眼。
他深吸一口气,一字一顿地,强迫自己许下决绝的承诺:“以后……我会和溶……和小师妹,保持距离。”
“只把她,当成妹妹照顾,绝不会……再有任何非分之想。”
看着他紧绷的侧脸,知道他已经认命放弃,月菩瑶心头飘过惋惜的波动,又似是感叹尘埃落定的释然。
软了语气,抬手轻轻拂过他肩头沾染的一片枯叶。
“阿耀,日后你会明白,这是最好的安排。”
这温和的语气,却比之前的平静更刺人,“望你能体谅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。”
他猝然闭上眼,将所有翻涌的酸涩热意强行逼退。
再睁开时,只剩一片死寂的灰败。
他极其缓慢又郑重地,躬身行了一礼,动作僵硬、眼神空洞得如同提线木偶。
“弟子……明白,谨遵师尊教诲,弟子先告退了。”
月菩瑶没有再说话,只是微微颔首。
微生耀转身踏入逐渐昏暗的暮色,林间风声呜咽,宛如有谁在压抑地低泣。
背后那道视线如芒在背,他却不敢再回头。
走远了后,他定定站住,远眺云雾缭绕的落霞院,又举头仰望不知何时已经悬挂于苍穹的圆月。
月晖曾独照过他,这就够了。
他一遍遍告诫自己,可双眸不知为何还是十分不争气地发热。
抬手胡乱抹了把脸,将眼睑下的那点湿润拭去,下山的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。
每一步落下,都像是踩在自己那破了洞的心上,疼得他眼中积蓄的水雾越来越厚。